缅怀张斌先生

□陈昌来

期次:第466期       查看:268



  今年1月27日是著名语法学家张斌教授100周年诞祭。回想跟先生学习的点点滴滴,追思先生不平凡的人生,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文字要写。
  记得是1999年的初春,我接到齐沪扬先生的长途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到上海师范大学跟随张斌教授从事博士后研究,并说博士后研究的选题就是“现代汉语描写语法”。这哪有不愿意的呢!这对一个正偏安一隅而为今后学术发展迷茫徘徊之际的后学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啊!接到电话之后,立即在脑海里浮现出关于张斌先生的一些往事。初识先生读大学本科期间,用的现代汉语课教材就是胡裕树(笔名胡附)先生主编的《现代汉语》,其中教材的核心部分“语法”章节主要是由张斌(笔名文炼)先生撰写的,本科时的老师如龚千炎先生时常说起张斌先生为人如何如何,学术上怎样怎样,但那时并不上心,因为语法研究似乎离我还远。1985年跟随张涤华先生攻读现代汉语专业硕士,张涤老也时常说起胡裕树先生和张斌先生的学术贡献,如“广义形态”、词类划分、单复句划分、句法分析、句型等等,并指定我们阅读两位先生的论著,如《现代汉语语法探索》《数词和量词》《处所时间和方位》等。记得张涤老还说过,胡裕树宽厚仁慈,张斌严肃认真之类的话。于是张斌先生在我脑海中就成为一位严谨严格严厉的语法学家的形象。
  1987年冬,作为硕士研究生的我,跟几位同学一起进行学术访学(那时流行访学或游学,带着硕士论文选题或初稿,找名家征求意见或指点把关),带着导师的嘱托和信件,从北京、天津而南京、上海。在上海的天钥新村,敲开了张斌先生的家门,一位中等身材略显清瘦但书生气十足的学者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就是张斌”,中气很足,我们赶紧自报家门并奉上导师的信。张斌先生自然先是问我们导师身体好不好之类寒暄的话,紧接着就直奔我们学位论文的选题和研究大纲,指出优点在哪儿,问题在哪儿,哪里该详,哪里该略,要参考什么论著,如何修改等等,慢条斯理,条分缕析,头头是道,对刚刚拿到手的选题或大纲,似乎早有准备,娓娓道来。跟我脑海中的张斌先生形象完全不一样,聪明、睿智、和蔼、仁慈、严谨,但绝对谈不上“严厉”。
  陪先生上衡山1987年之后,我又在几次学术会议上见过张斌先生。先生记忆好,每次都会要我代为问候我身边他认识的人,因想与先生交谈请教的后学多,每次也就匆匆几句。1995年到复旦大学跟随范晓先生攻读博士学位,也时常拜见胡裕树先生,从胡先生和范老师那里知道张斌先生更多的学术上及其他轶事。1999年8月来上海师范大学跟随张斌先生从事博士后研究,每周总有一到两次跟随先生长谈。我来到先生身边时,先生已近80,但身体健朗,常常独自来回学校,或打车或坐公交,上课、谈论文,取信件、拿常备药品等等。2000年夏天,我陪80岁高龄的先生回湖南老家省亲访友,自长沙而衡阳、株洲等地,免不了故地重游。印象最深的还是从南岳衡山脚下一路爬山到顶峰祝融峰。在祝融峰上,先生并不感到特别累,而是兴趣盎然,又回忆起他在长沙求学时的往事,尤对长沙明德中学、国立师范学院追忆颇多。先生笑谈他最早并不对语法有兴趣,他说,在工作中遇到语文问题,与人商量又不得要领,于是找来语法著作自己学习钻研,最先读到的是吕叔湘先生的《中国文法要略》,觉得大开眼界。他说,1946年在上海《观察周刊》工作时,开始发表一些语法方面的短文,受到了各方面的鼓励,兴趣更加高涨,从此投身于汉语语法研究。先生言道,“兴趣”是科学研究的原始动力,也是保持研究热情持续不断的力量源泉。由衡山下来之后,我自己也时常想到“兴趣”的重要性。看到先生在祝融峰上意气风发的神情,真应验了我时常跟学生们开玩笑的一句话———要长寿学语法。研究语法使人理性,使人恬淡,使人不急不躁,自然会长寿吧!
  “90后”老人张斌先生常自称自己为“90后”,并把自己的90载生涯分成三个阶段:前30年在兵荒马乱中艰难求生;中间30年新国家成立,但是运动不断,所以忧喜交加;1980年代以来的后30年生活愉快,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做一些语文工作。学界和学生们都想,张斌先生100岁时,该会自称自己为“00后”啦,可惜没有等到“00后”的到来呀!
  张斌先生自20世纪50年代初,就在现代汉语语法研究上崭露头角,成为语法研究新秀。60多年来,先生在现代汉语词类的划分、“广义形态”观的阐释、三个平面理论的创立、析句方法的创新、语言节律问题的创见、语气与口气的划分、基础和标准的区分、语句的划分和理解、语法研究方法等问题上时有新论,引领研究风气,为现代汉语语法研究作出重大贡献,尤以120多万字的第一部《现代汉语描写语法》确立了他在现代汉语语法研究上的崇高学术地位。张斌先生获得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最高荣誉奖———学术贡献奖,成为上海68位“社科大师”之一,名至实归。而张斌先生同华东师大林祥楣、复旦大学胡裕树长达几十年的学术亲密合作,三星同耀,更为学界称奇称叹,也足见三位先生的道德文章。
  “张斌现象”
  上海市语文学会会长、著名学者胡范铸教授近来提出“张斌现象”,认为上海师大师专起步,至今也不是985、211,也非双一流,但语法学自张斌先生之后一代一代承继发展,令绝大多数985大学“艳羡”,这一学术谱系是如何达成的?张斌先生不仅仅是著名语法学家,更是著名的语言教育家,为海内外培养出许许多多优秀学子。在教学方面,张斌先生长期给本科生上基础课和选修课,后来给硕士生、博士生上课,他是上海师范大学长期坚持教学第一线并坚持“站着”上课一直上到93岁的第一人。在本科生教学中,先生能从具体鲜活的用例出发来讲语言规律,如讲句类,他举王维《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支?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四句诗正好分别是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感叹句,用例何其恰当。在研究生指导方面,张斌先生始终站在学术前沿,论文指导强调新理论、新方法、新手段、新材料、新观点,把学术创新看作研究生培养的首要目标,他指导的硕士研究生写成我国第一部汉语语法学史,他指导的第一位博士研究生成为我国第一位以汉语信息处理为博士论文选题的博士生。在学位论文的具体指导方面,他强调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理论与事实相结合、定性与定量相结合、描写与解释相结合。一篇优秀的学位论文,大到论文选题的确定,谋篇布局,研究大纲的确立,小到字词句的锤炼,标点符号的选用,参考文献的选择,无不浸润张斌先生的辛劳和心血,一心只为学生成长成才。他培养的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博士后,薪火相传,都活跃在海内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的前沿,成为海内外语法研究的学术骨干和学术带头人,“上师语法学家群”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